六月息:菜園外的風雲
在《生命中的提起与放下》代序里,六月息写道:“我不否認,我們有時候需要逃避;有時候,生活的風雨太大,我們必須要先避開它;喘一口氣,喝一口茶,站穩腳步,蓄積好能量;然後,再上路,再去迎向那人生的風雨。然而,我們卻也必須要清楚地認取:逃避,並不是修行,也不可能等於修行。”
修行的試煉,常常並不是出現在你刻意做功課的時候。
馬祖道一在12歲那年就做了和尚,接著到南嶽去學坐禪。這時,懷讓禪師正擔任南嶽般若寺的住持,看出他是個可造之才。
一日馬祖正在打坐,懷讓禪師正好經過。看到可愛的小沙彌一臉正經地端坐的樣子,便忍不住問他:
「你在幹嘛呀?」
馬祖回道:「我在坐禪呢!」
「為什麼坐禪呀?」懷讓禪師問。
「為了成佛!」馬祖一本正經地回說。
懷讓看了看,不再說話走了。
第二天,馬祖照常在庵前打坐。
懷讓禪師特意拿了一塊磚頭在馬祖的前方磨呀磨的。
馬祖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師父呀!您在幹什麼呢?」
「你沒看到麼?我在磨磚頭啊!」
「您磨磚做什麼呢?」
「我想磨一面鏡子啊!」懷讓禪師回答道。
馬祖詫異地說:「磚頭怎麼可能磨出一面鏡子來呢?」
懷讓禪師笑笑地道:「磚頭既然磨不出鏡子來,那麼,你坐禪又豈能成佛呢?」
馬祖楞了下,搔著頭問道:
「那要怎麼做才能成佛呢?」
懷讓禪師回答:「這道理就像牛在拉車一樣,如果車子不動了,你是要打車子呢,還是要打牛?」
馬祖當下有省。
存在主義的先驅祁克果好像也有一則類似的寓言。說:
一個車伕駕著馬車前行,駕車的人睡著了,馬車在原地繞著圈子打轉兒。這時候,你是要打馬呢?還是應該叫醒那個車伕?
我不知道祁克果寫這則寓言時是不是參考了懷讓禪師與馬祖的故事。
有兩年的時間我在一家宮廟裡講《老子道德經》。
宮裡的住持一日對我說:
「我現在在廟旁的空地開闢了一小塊菜園,每天下班就到園子裡去除除草、澆澆水、施下肥;再不久,你來了,就會有生鮮的蔬菜可以吃了!絕對是有機的喔!」
我含笑地回說:
「真好啊!感恩啊!」
隔不久我再去的時候,他正好和宮生們在聊天,興高采烈地述說著他如何在菜園中感受到內心的平和與寧靜,還有那與大自然合一的一體感。
聽說,他很年輕的時候,在高雄就擁有了一間偌大的工廠。
也在一個偶然的機緣裡,他成了乩童;奉神明的指示開宮辦事。根據早年和他有過接觸的人說,那時候的他,屢顯神通,辦事極為靈驗,做下不少濟世活人的奇蹟。
也在那時候,他開始走上了修行的路。不但拜師研習五術,攻姓名學;甚至還曾遠赴四川白馬寺求法,皈依於惟印活佛,從習頗瓦法。在宮裡的一面壁上,掛著他與活佛的合照;還有他修頗瓦法時,草梗插入頭頂中心囟門的照片。在我所認識的民俗宗教宮廟的住持當中,他算得上是一位真有心,也有一些實修底子的人了。
也因為如此,他的宮廟裡慢慢地不再只是降乩辦事,也開始了一些靈修的課程。他常會和宮生們探討一些修行的法門,也固定的有禪坐課程的開辦。
前幾日,我和妻去探望他剛動完子宮頸手術的妻子;他的妻子虛弱地接待我們,二十坪大小的斗室裡,散落著一地小孩的玩具和各式各樣的家用物件,像極了戰後的廢墟。我們必須得要小心翼翼地跨步,才不會去踩著什麼東西。
在閒談當中,他的妻子不免時不時地流露出一些抱怨來。
這些年,他和弟弟們合力經營了一家尚具規模的工廠,公司的經營由二弟負責,他則負責送貨。自從有了菜園子,他常常會在下午送完貨後就直接到菜園子裡去了。弟弟不好說話,而公司的員工們則明裡不講,私底下卻頗有一些話頭。
他和前妻所生的大兒子白天在工廠裡幫忙,晚上上夜補校。在前年中結了婚,前年底生下了個女娃;因此,他雖然五十不到,也有人叫爺爺了。只是兒媳婦在今年初回娘家之後,就不再回來了。孫女兒的撫養、照料,自然也就落在這兩位算是年輕的公婆身上了。
我只有上課的時候才會到宮裡去,因此,有許多事情都是道聽途說聽來的。
然而,我大概也可以想像,他菜園子裡那一方寧靜的天空外面,是包裹著一片什麼樣的風雲的。
有一天,我終於吃到他種的菜了。
他興奮地拿起兩大包芥蘭和大陸妹給我:
「這絕對是有機的,沒有任何化學肥料在裡面。不好看,但絕對營養、好吃!」
看著他被陽光曬得黑亮的笑臉,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絲絲的不忍。好辛苦的人間修行呀!
在紅塵中歷劫行腳,內心裡的那一點點寧靜竟是如許的難得,也如許的難堪。
難得,因為我們沒有多少人能夠有足夠的勇氣、智慧與能力,去如實地回應、面對真實生活中所發生的每一件細微的瑣事與情緣。
餓了!吃飯。睏了!睡覺。說來多麼容易?
事來!即應。應畢!即過。講來何等灑脫?
只是要講這話,還真得拿心在刀尖上面拖得過才行。
難堪,因為築一道牆把生命的風雨圍堵在外。
閉上眼,堵上耳,告訴自己「也無風雨也無晴」,讓心暫時一片空白,說:
「我在打坐。」
卻又明明白白地知道:其實終究是做不成佛的。
後記:改變的第一步——是了解,而不是逃避
這是很短的一篇文字,記錄了我對一位民俗修行者朋友的觀察。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台灣的大街小巷裡,每隔不到幾步路,就會有一間小型的宮廟如雨後春筍般地突然了冒出來。在這些宮廟中,除了傳統的降乩辦事、救世外,也還有所謂的「靈修」。
像我這篇短文所記錄的這樣的民俗修行者,似乎也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同時年齡層也逐年地在降低當中。
我一直認為,1950年代後,所謂「新時代運動」在歐美流行而漸漸蔚為風潮時;在台灣,隨著佛教的逐步興盛,精舍的日漸遍布開始;過去流行于本土的,非道非佛,亦道亦佛的民俗信仰,也開始了一次脫胎換骨般的劇烈蛻變。
在蛻變中,傳統乩童的角色與功能漸漸失去了他們的重要性,他們不再是神佛唯一的代言人了;那個神聖的代言工作,漸漸地由他們的身上轉移到每一個從事修行的信徒的本身。
經由靜坐、冥想,進而靈動,每一個行者或說、或唱、或自動書寫,都可以去擔任起那個代言的角色來。就像基督教或天主教的一些支流,因為抗拒教會或教廷壟斷了與上帝溝通的管道,而主張信徒自己可以直接與神、與上帝對話一樣。
台灣的民俗信仰也正在經歷這樣的一種變革。
宗教上面的這種變化,自然有其背後極為複雜的政、經、社會因素所使然;觀察、研究和梳理這些變化是宗教家和宗教學者分內之事,台灣本土民俗信仰上的這個變化,應該也要有學者去注意到它,並對這樣的發展去提出適切的建言才是。
我不是宗教家、也不是專研宗教的學者,對於這樣的現象,本來並沒有太多置喙的資格。我比較關心的課題是有許多現象是伴隨著宗教上面的這個轉變而一起發生的,或對這個現象起了一定的推波助瀾的功效的。這些現象包括了:水晶、天珠、各種開運符物的流行,星象命理、風水陽宅、姓名學、密教…之蔚為顯學等等。這些現象和前述的宗教修行上面的變革,互為表裡,共同導致了現代人對於我們生命與人生的一種迷失。
這些現象的發生,其實都環繞著一個共同的,希望能夠「改變我們的命運」的相同主題。
想要改變我們的命運,沒有什麼不好。
問題在於,我們對於想要去改變的這個對象——命運——這個命題,是不是具備了應該要有的基本的了解了?這才是我真正關心的。
任何改變的第一步,應該是去對那個想要改變的對象進行了解,不是嗎?
沒有了解,就匆匆地選擇改變的方法,不是很危險的嗎?
因為機緣的關係,我認識了很多從事民俗修行的朋友們。他們絕大多數都像我在短文中所描寫的這位朋友一樣,為自己圍起了一方小小的菜園,在菜園裡面種植生命中渴望的寧靜和平和;而把生活中日日需要去面對的風風雨雨圈禁在那一方菜園之外。
我不否認,我們有時候需要逃避;有時候,生活的風雨太大,我們必須要先避開它;喘一口氣,喝一口茶,站穩腳步,蓄積好能量;然後,再上路,再去迎向那人生的風雨。然而,我們卻也必須要清楚地認取:逃避,並不是修行,也不可能等於修行。
被圍在菜園外的人生風雨,始終等待著我們去面對它、接受它、走過它。
---六月息《生命中的提起與放下》代序